曾志京 | 七张红币(中篇纪实小说)
(一)
“轰隆隆……哗啦啦……”刺目的闪电挟着惊雷裹着暴雨,砸在了船坑这个小山村。狂风呼啸着从坑口外的大山沟卷来,一阵一阵地扫刮着屋后面的那片毛竹林,枝叶茂盛本就弯腰弓背的山竹,被一根根生生地折断,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撕裂声。山脚下一排东歪西倒的土坯房,本就只有大厅堂东头那三杠洞水房稀稀落落地住着六户人家,西头那三杠早就带着火烧的痕迹,在先前几十年的风雨中,只剩下残墙断壁,联着大厅堂的一边,更是摇摇欲坠。此时,终抵不住一晚上狂风暴雨的肆虐,在凌晨那刻,像一头久病的老牛又被猛兽撕咬,摇摇晃晃地挣挺了几下后,只得闷哼一声轰然倒在地上。
清晨,四十多岁的甘贱牯,拄着伴随他二十多年、自从身长定型后就没有换过的、钉有铁掌的黄檀木拐,从倒塌了一边的大厅堂隔壁洞水房走出,又架着他那没了脚盘的右腿,一拐一拐地朝大厅堂外的大坪走去。当他抬眼朝大厅堂一望,不很意外地怔了一下,口中不禁喃喃自语:“钻了,钻了,还是钻了……”(当地方言,倒塌叫“钻”)就一颠一颠地来到了房樑横竖、瓦桷翘天、泥砖遍地、杂草丛生的大厅堂前,呆滞的双目无奈地睃视着眼前的凄残。
突然,几米远瓦桷下的碎土坯中,露出一个酱色小包包的一角。甘贱牯不很经意地往前拄了两步,把右拐搭上土堆,左脚用力一蹬,右手用力一撑,左手顺势抓住了前方的木樑,然后把拐杖往前一伸,拨拉出土堆中的小包包。他弓下腰身放下拐杖,左手搭前右手一伸,把小包包拿在手上,身子往后一缩,顺势坐在潮湿的土堆上,仔细地端详着小包包。
小包包是油纸的,约两指大小,轻轻的,圈了几圈细麻绳,沾满了泥土。
甘贱牯似乎对又薄又轻的小包包没有太大的兴趣,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小包包肯定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之类的,就用手指揩了揩小包包上的泥土,还是有些好奇地拉开了还很结实的细麻绳,顺手把麻绳一丢,拆开了油纸,几张卷着的纸张露了出来。
没有上过学的甘贱牯,虽然四十多岁了还是大字不识几个,但他和所有没有文化的人一样,其他字不认识可钱币的字还是认得的。纸张上“伍分”、“壹角”的字样跃入了他的眼帘,不由打了个激灵,再仔细看看,又不像现行用的票子,压根就没有见过,不禁满脸疑惑。端详许久后又重新包了回去,往口袋一塞,拿起身旁的拐杖,挺起身子,目光朝前后左右再扫了一圈,看看有没有那位先人藏在土墙中的宝贝显现。当失望的目光难以停留后,才怏怏地拄着拐杖下了土堆。
甘贱牯回到自己屋里,坐在炕沿上,从口袋里掏出小包包打开,把纸张一张一张地摊在草席上再次仔细地端详了起来。
纸张共有七张,大小不一,虽然纸张完好无损,可是每张边角上有陈旧的血褐色,最上面的一张有大片的血褐色,好像被什么浸染过。纸张上的字他只认得数字“1、2、5”和文字“圆、角、分”,其他字不认识,算了一下合起来才两块钱。
可是当看到认识的“一九三二年、一九三三年、一九三四年”的小字时,甘贱牯的身子像触电一样突然一挺,口中迸出三个字:“红军票!”立刻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述过好几次的、藏在大厅堂神位后面壁缝中的“红军票”的故事……
历史的书页翻向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惊天动地、永铭青史的一页……
(二)
在武夷山南脉中部,西面有一个名闻遐迩的地方——江西瑞金,这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革命中心,共和国的雏型——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在这里诞生,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从这里出发。
瑞金南部百余里的武夷山南脉山脚下,无数条大山沟中有一条叫船坑,西邻会昌县的富城乡;东边连着到这里是东南走向的武夷山主脉,翻过东向山脉,就是福建省长汀县的红山乡;南面是这条南北流向的大山沟南头,翻过南向山脉,有一条岔脉连着的是福建省武平县的一个乡。所以船坑是连两省邻四县的地方。
站在山顶上俯瞰船坑,活像一条数千米长、千百米宽的大船,船尾侧边有一豁口,四周山上众多山泉聚成的小溪流,在沟底汇聚成小河,从豁口流向外面的山沟。小河两边有山沟里少有的大片开阔地,犹似船的底部,南舷中间底部有一凸起的平台,犹似船舱,看似立基建场的最佳处所。
二百多年前,甘贱牯的祖先陈氏从山那边好远的福建省上杭县,因反抗远房堂叔公地主依仗有钱有势,凌辱自己新婚的妻子,在一个漆黑的夜晚,准备好了干粮,揣着一条捂死了的小狗,翻墙入院踹开了地主的房间。在杀死了搂着丫鬟睡觉的地主、把地主胯下的那个祸根割下,塞在了小狗的嘴上,把小狗往地主身上一扔后,连夜带着妻子逃亡。
陈氏从上杭一路往西,躜山趟沟,风餐露宿,逃到了船坑东头大山脉顶上。朝西面一望,只见群山绵延、林海浩瀚,方圆数十里人烟稀少,又是另省地界,是处很好的避难之地。
家传风水之术的陈氏,自小就常常跟随大人行走,给人拣择阳宅阴地,也略懂些选阳择阴之要。面对条条大沟,大都沟壑深峭、山势险峻,而眼前这条山沟酷似巨船,犹如长盆,是装金载银的好地形。周围山深林密,利于隐居,沟底开阔也便于开垦,于是就留住了逃亡迁徙的脚步。
陈氏还曾经听前辈说过本姓历史传说,“钟、陈、赖、吴、甘”五姓本系一脉,就思忖着改名换姓更利隐居,想想“钟”姓是大姓较易出名、“赖”字有些不合口味、“吴”与“无”同音不想取用,而“甘”既是小姓又与“甜”常常联用,不是常说“甘甜甘甜”吗?就改姓“甘”了。
只可惜陈氏只是粗通风水之术,没有看出沟北这个豁口却是这条巨船之大忌,船最忌怕什么?漏水嘛!这个豁口犹如这条船的致命处,预示着在这里开基而居的人或将会有灭顶之灾。
甘贱牯的祖上经过二百多年一代又一代的辛勤劳苦,至清朝末期,沟底小河两边的开阔地及延伸的缓坡上,已是一百多亩粮田。船舱的平台部位,座落着一栋大厅堂,厅堂两边各三杠洞水(当地一排房子称为“杠”,连着厅堂而建的一排排房屋叫“洞水”),每杠洞水有六间房屋。房前屋后的桃、李、梨、枣树丛中,还有一排排低矮的牛栏、猪圈、厕所,俨然成为周围几十里大山中不小的村子。
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,船坑有二十多户百余口人。
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革命风暴,席卷着赣南闽西的大部分地方,以瑞金为中心的中华苏维埃红色区域,无疑也覆盖了船坑这个小山村。
有着反抗血统的船坑人,在一九三四年“扩红”前,就有近二十名青年参加了红军,并有十多人牺牲在一、二、三、四次“反围剿”的战场上。第五次“反围剿”失利后,船坑籍的红军战士只剩下六人,包括身负重伤的甘贱牯的父亲甘祖德,一共才七人。
红军长征前夕,这六人在其中一个红军排长的带领下,抬着组织安排回家养伤的甘祖德,全部回到了村里。两天后,这个红军排长留下了隐蔽养伤的甘祖德、随身佩带的驳壳枪及二十发子弹,带走了包括甘祖德年仅十六岁的弟弟在内的、村子里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全部青壮男。
他们全部编入了中国工农红军“瑞金师”,为了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,为了中国革命的必胜信念,踏上了北上抗日的漫漫征途。
他们最终一个都没有回来,全部牺牲在艰苦卓绝的长征路上。
全国解放后,经核实船坑的红军烈士有三十多人。
(三)
一九三五年元月,红军长征后的三个月。
国民党反动派“清剿”苏区日益疯狂、残忍,大批的红军家属、原苏维埃干部、红军留余伤病员被捕杀。
国民党反动派对当时只有二十四万人口、就有数万人参加了红军、数万人是苏维埃干部和农民赤卫队的“红透了”的瑞金,更是恨之入骨、咬牙切齿,叫嚣“石头要过刀,茅草要过火,人要换种!”
像船坑这样的全村青壮男都参加了红军的“全红村”,可想而知,将要遭受的一定是一场灭顶之灾。 春节前夕,国民党县保安团“清剿”大队的三十多名团丁,带着两挺机枪,在大队长“花癞痢”的率领下,在船坑外围各个村子“清剿”了好几天,当场屠杀了几名农会干部和红军家属,抓捕了十几人。“清剿”中听说了不远处有个叫“船坑”的村子是个“全红村”,村子里只剩下女人、老人和小孩,青壮年男丁全部参加了红军。还听说红军长征前,有几个红军抬着一个伤员进了船坑。
这个对共产党、对红军有着刻骨仇恨的“花癞痢”,口中恶狠狠地蹦出了几个字:“全红村?去灭掉他们!”
在一个阴霾笼罩、寒风凛冽的早上,安排几个团丁押着抓捕来的十几个“红犯”,先行押回县城,自己带着三十个团丁和两挺机枪,像疯狗一样扑向了船坑。
“花癞痢”是县城东一个华姓村庄的大地主、老保长的独生子,小时候一场大病后,头上又开始生疮,这几个疮结疤了,头上其他地方又生出几个疮来。因此,头上常年都涂着黑黑的药膏,十四、五岁时已是满头疮疤,只得常年带着一顶礼帽,遮盖着他那稀疏头发中大片不忍卒睹的疤痕。十四岁时,由于追摸他家佃户十五岁女儿刚刚凸起的奶子,摔了一跤,右脸被尖石扎破,又留下了一个梅花形疤痕,吓得佃户赶紧把女儿远嫁。
由于家里有钱有势,“花癞痢”自小就骄横跋扈,也被同村小孩“弃伙”。更是越大越长得猴嘴尖腮,又满头癞痢、脸挂花疤,遭人厌恶,产生心理扭曲,就经常欺负别人,以发泄对老天的不满和对相貌正常人的仇视。
十六、七岁起,“花癞痢”就开始拈花惹草。妇女们大多厌恶他的相貌和人品,但碍着他爹那老地主老保长的权财威势,在威逼利诱下,同村和邻村三十多岁以下的妇女大都被他调戏、糟蹋过。同村的年轻媳妇一是惧怕他的淫威、二是实在龌龊他的相貌体态,所以见他就躲。“花癞痢”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,连本族姑娘和远房近堂的媳嫂也不放过。有一次乘一个远房堂兄外出,深夜翻墙进堂兄家欲奸污堂嫂,翻墙跳入院子时,踩在了一根旧瓦桷的锈铁钉上,左脚心扎了一个洞,发炎流了好几个月的脓才结口,好了后,走起路来又有点跛了。
这还不够,整天游手好闲、非赌即嫖的“花癞痢”还经常腰揣大把银元,出入县城的烟馆妓院。用那些被他糟蹋过的妇女们的话说,就是“闭上眼睛侧过脸,就当死尸由狗舔。”——这是一个头顶生过疮、脚底流过脓、脸上挂花疤、走路翘屁股的家伙。由于姓“华”,“华”与“花”谐音,人们就在背后叫他“花癞痢”。在当时的瑞金县,“花癞痢”可谓是臭名昭著、人神共愤。
红军在瑞金建立苏维埃政权后,“花癞痢”那老地主老保长父亲,因长期鱼肉乡民,欺压百姓,有多条血债,被苏维埃政府镇压。“花癞痢”虽也民愤极大,但还没有血债,共产党不搞株连,就在批斗了他几场后,交由农民赤卫队管制。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“花癞痢”逃脱管制,回到自家宅院,在厅堂神龛后面的夹墙内,打开封好的青砖,取出一个装满了金银珠宝的匣子,逃往了广州。
红军长征后,已经在外几年的“花癞痢”,随着“还乡团”回到了瑞金,又在自家后院枣子树下挖起了另一处窖藏财宝,谋得了县保安团“清剿”大队的一个小队长一职,疯狂地向共产党、老百姓反攻倒算。
“花癞痢”怀着对共产党、红军的刻骨仇视,在折磨抓捕来的红军伤病员、苏区干部、红军家属时,不仅心狠手辣,更是人性泯灭、丧尽天良,发明了多种闻所未闻的酷刑:将房中楼板锯开一个能容纳一个人身体的洞口,将人身体的腋下以上置于洞口上部,两手一字横放钉于楼板上,腋下再垫木板悬住身体不致掉下,双脚悬空坠挂砖石,根据审讯情况添加砖石,人受此刑后,骨骼、关节、筋带松脱,非死必废,“花癞痢”取刑名为“千斤坠”;特意从油茶树上取得蚂蚁包(油茶树上的蚂蚁为“翘尾蚂蚁”,咬人十分难受),扎入布袋饿几天,审讯女囚时,把女囚双腿叉开立绑于柱,将蚂蚁包塞入女囚裤中后扎紧裤腿,饥饿的蚂蚁在女囚下身疯狂爬咬,且特别集中于阴部,使人欲死不能、痛苦万分,“花癞痢”取刑名为“蚂蚁爬树”。
由于“花癞痢”手段残忍,“剿”功卓著,不久就当上了“清剿”大队长。
(四)
这天“花癞痢”带着三十名团丁来到船坑口外时,还是中午十二点,按山里人的生活、劳作规律,还有的人在田里或者山上干活。为了达到一网打尽的险恶目的,于是“花癞痢”带着团丁们拐进路边的一条小山沟,命令团丁们不许出声,一边吃干粮。待到中午一点多钟时,刚好乡亲们全部在家正在吃午饭,团丁们突然蹿进了船坑。
“花癞痢”在船坑四周布置好警戒后,命令每四名团丁把住一条洞水,逐户搜查,把在家的五十多位妇幼和老人全部驱赶到大厅堂外面的大坪上。
此时,等候在大厅堂门口的“花癞痢”,右手提着驳壳枪,阴沉着他那带花疤的脸,凶狠的目光朝人群扫了几圈。见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孩子,只有几个青年妇女和几个中年妇女,心想“全红村”的听说看来一点不假,不禁狠由心头起、恶向胆边生。于是恶狠狠地朝人群吆喝一声:“还有人呢?”
“还有人呢?还有人呢......”“花癞痢”又连喝几声,见没有人回应,更是恶毒地骂道:“男丁呢?是不是都死绝了!”又连着重复骂了几次。
甘贱牯的二伯公甘耀庭,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。他平时性格耿直,脾气暴烈,说话声音特别大,一生就在大山里头,连县城都没有去过,没有见过什么世面。此时把身边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孙子往身边搂了搂,实在听不过如此恶毒的咒骂,就说了一句:“我们也是男丁嘛。”
“花癞痢”一听,更大声地喝问:“我是说后生!后生呢?都死绝了?”又连骂几句:“死绝了吗?死绝了吗……”
甘耀庭怒目圆睁,按平时性格,他一定冲上去拼老命,可摸了摸身旁的两个小孙子,只得强压怒火,可嘴里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声嘟囔了一句:“你才死绝了!”
没想到甘耀庭天生就是个大嗓子,虽然低声嘟囔,“花癞痢”还是听得真切,立即凶目一瞪,两眼似要冒出火来。于是把驳壳枪往腰间一插,“嗖”地一下从身旁的团丁手上抓过带刺刀的步枪,目露凶光地指着甘耀庭:“谁死绝了?谁死绝了?”见甘耀庭不吭声,又大声喝问:“你儿子呢?你有几个儿子?人呢?”
见甘耀庭不回答,“花癞痢”把刺刀指向他身边的小孩:“快说!我会问其他人,有一句假话我就把你两个孙子挑了!”
甘耀庭看了看指着孙子的明晃晃的刺刀,只得怒视着“花癞痢”,悻悻地说:“三个。都跟红军走了。”
“花癞痢”一听,更是火冒三丈,把右脚往后退一步,猛的一蹬,“唰”地往前一刺,把刺刀扎进了甘耀庭的胸膛,嘴里还骂道:“老红鬼!我死绝了?我今天叫你死绝!”“悠”地又拔出刺刀,扎向了两个小孩……
旁边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孩,冲向“花癞痢”,抱住“花癞痢”的大腿咬了一口,“花癞痢”抬脚一甩,把小女孩摔在地上,回手一刺刀扎在小女孩肚子上,小女孩双手抱住刺刀,身子在痛苦地抽搐着……
人群中,甘耀庭的老伴和儿媳妇发疯似的冲向“花癞痢”,被几个团丁用枪托打翻在地,“花癞痢”又转身刺向了她们……
片刻间,“花癞痢”连杀六人,身上溅满了鲜血,向着被二十多个团丁用刺刀围着的人群发狂似的咆哮:“这就是跟着共匪、参加红军的下场!那家藏有红军伤员?赶紧说出来!否则,我就要灭掉你们这个‘全红村’!”
这时,甘贱牯的堂伯公——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,在老伴的搀扶下,颤巍巍地站了出来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“长官…...后生们…...都走了,就剩下…...我们这些…...老小了,求求您老…...放过…...我们吧!”
“你们都被共匪赤化了!放过你们?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!”“花癞痢”边说边把手中沾满鲜血的步枪,往团丁手中一伸让团丁接住,又从腰间拔出手枪,一点一点地指着人群说:“有人看见共匪逃窜前抬回来一个伤员,是谁家的?藏在那里了?快说!”
嘴上一边说着话的“花癞痢”,一边用阴险的目光扫向人群,发现有几个人的眼睛不由自主的、惊恐地看了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一下。
“嘿嘿!”“花癞痢”冷笑了一下,朝这个妇女走去。
这就是甘贱牯的奶奶、甘祖德的母亲,叫有发娣。
(五)
甘祖德的妻子山姑,近几个月来,每天总是早早地做好午饭,让四岁的女儿等着在田间劳作的奶奶,自己则赶紧扒拉几口,把连着刀鞘的砍刀往腰上一缠,背上一个装有食物的竹篓,手中提了把铁锥,去对面山背后的旧纸槽附近的山上,捡香菇和挖冬笋,也借机带食物给养伤的丈夫甘祖德。这天刚刚翻过山梁下到半山腰,“花癞痢”带领的团丁就进了村子,所以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,也逃过了这一劫。
这个苦命的女人,五年前才刚刚十六岁时,就从山那边的红山乡一个贫苦农民家里,“换”到了十九岁的甘祖德家。同时,十五岁的小姑——甘祖德的妹妹,也成为了山姑的大嫂。在经济极其落后、生活十分贫困、交通尤其闭塞的偏远山区,“换亲”与童养媳是解决婚姻问题、繁衍子嗣的两大主要途径。普通山民一家如果有几个男孩,没个女娃或者女娃少的话,他们中必将有人要承受清心寡欲、孤寂难熬的光棍生活。
年仅二十一岁的山姑,女儿已经四岁了。前年,由于当红军的大的小叔子牺牲了、丈夫马上又参加了红军,家里当时只剩下十四岁的小的小叔子是男丁。四十多岁的家婆,由于早年守寡,拉扯大了丈夫等四个孩子,被生活折磨得满身疾病、未老先衰,山姑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,当时怀有身孕的山姑因劳累过度流产了。
此后山姑的丈夫一直在红军队伍上,红军长征前被抬回来,已经是遍体鳞伤、奄奄一息。丈夫在家养了个把月的伤后,已大有好转。听说山外对留余红军伤病员和红军游击队“清剿”得紧,就和二伯、家婆一商量,在一个月色明朗的晚上,把丈夫甘祖德抬到了船坑右侧十多里远、人迹罕至的旧纸槽茅棚里继续养伤。每天以捡香菇挖冬笋为名,左拐右拐地去旧纸槽照顾丈夫,也有时候白天打理田间农活,晚饭后带着吃的东西前往旧纸槽,次日早上回家。
山姑来到旧纸槽茅棚后,放下竹篓,把铁锥往草炕边一靠,解下腰间的砍刀,从背篓里取出带来的饭菜,看着甘祖德坐在地上有厚厚的稻草、稻草上铺了一张草席的草炕边上大口大口地吃着。
此时的甘祖德,精神抖擞,脸上泛着红光。经过三、四个月的休养,身上在第五次“反围剿”战斗中被炮弹炸烂的十几处伤口,在山里众多的草药治疗下,早已结疤。二伯隔三差五抓来的石蛙,炖上在山里随手可摘的山棘子,是最好的滋补品,早已把甘祖德原本快要干涸的体血补了回来。只是右脚腕骨被炮弹片削伤,由于伤及韧带,一时间难以痊愈,还要撑木棍行走。
甘祖德一边吃饭一边问山姑:“针线和扣子带来了吗?”
“带来了。”山姑从怀里掏出针线和扣子,回答道。
“去把稻草下的包袱拿出来”,甘祖德往嘴上夹了一块鸡蛋,用筷子指了指身旁的草席,边吃边说:“把我的军装扣子安好。”
坐在草炕旁边石头上的山姑“嗯”了一声,就坐到草炕边上,侧身弯腰掀开草席,扒开稻草,拿出一个粗布包袱,解开后就有一支压满子弹的手枪、一件已经很褴褛的红军军装上衣。
山姑摊开灰蓝色的军装看了看,满是窟窿和补丁,只有衣领上缝着的两片淡红色的红布条,还是那么耀眼夺目,特别是衣服上沾满了鲜血的痕迹,使山姑心里十分痛楚,就说:“衣服太烂了,就......不要了吧?”
“不行!”甘祖德毫不犹豫地回答。随即又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是红军,就是死了也要穿这件衣服!”
“听二伯说,前几天晚上游击队来过人,背了些吃的就走了,告诫我们要多注意,刮民党‘清剿’很紧”,山姑一边缝着扣子一边说。
甘祖德听后,把右手的筷子往端碗的左手食指与中指间一夹,右手搭在山姑的肩膀上,深情地望着妻子削瘦的脸说:“大部队走了,还有游击队。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,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下去!”又看了看旁边的手枪,坚定地说:“我是一个共产党员,我的生命是党的。等我伤好得差不多了,就去找队伍!”
山姑安好了扣子,把军装摊在草席上折叠时,感觉口袋里有什么东西,掏出来一看是个缠了几圈细麻绳的酱色小油纸包,欲打开看看,旁边的丈夫就说:“这是几张‘红军票’,是三班长牺牲前交给我的,现在也不能用了,你拿回家里藏好。共产党、红军一定会回来的!”
“放心吧,我把它藏在……”山姑的脑海在急速地想藏的地方,突然想起来厅堂神位是没有人去动的,马上就说:“藏在厅堂神位后面的墙缝里吧。”说着就把小包包揣进了怀里。
“对对对……那个地方没有人去动”,甘祖德连声说道。又笑着向山姑说:“你还蛮晓得藏东西呢!”
山姑折好了衣服,用粗布包好放回稻草下面,一看手枪还在旁边,正欲再拿出包袱,甘祖德就说:“手枪我等下放在枕头边的稻草下面吧。”
山姑坐在草炕边,搂了搂头发,微笑又有点羞涩地说:“我这个月没有来那个了,最近几天又常常呕心,可能……怀上了。”
甘祖德一听,赶紧把口中的饭菜囫囵一吞,放下饭碗,抬起左腕往嘴上一擦,侧过身就把妻子搂在怀里,欣喜地说:“好啊……国民党杀不绝我们!”又眼含深情、满脸疚意地说:“只是更苦了你了……”
山姑先是叹了口气,而后看着丈夫坚毅的脸和喜而带疚的目光,宽慰丈夫说:“你放心,只要我还有一口气,再苦再难也要把红军的后代养大!”说着就立起身,又告诫丈夫说:“不要拄着棍子乱走,就在这棚子里。我去隔壁的石蛙坑去采香菇,和家里的多凑到点来,年前拿去圩上卖,换到几斤盐来。”边说边往腰间扎好砍刀,背起竹篓走出了茅棚,往纸槽隔壁的一条小山沟去了。
(六)
这时的“花癞痢”,脸挂阴笑,正朝有发娣走去。从人群中那惊恐地瞟向她的目光,就断定眼前这个女人,与自己今天要抓捕的重要目标——那个红军伤员有着重要关联。
“花癞痢”狡黠地盯着这个大约四十多岁的有发娣,旁边依着个小女孩,想必是她的孙女,拉着她的衣角在瑟瑟发抖。见她正侧过脸俯看着小女孩的头,一只手搂住小女孩的头部,把脸埋向她的胯部,一只手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,似乎既不忍看眼前的惨景,又安抚着小女孩,还躲避着自己的目光。
于是,“花癞痢”“嘿嘿”两声,提着驳壳枪,就过去把有发娣和她孙女推进了大厅堂内,反身把门一关,用枪向侧身对着自己的有发娣头上一点:“你儿子呢?”
有发娣侧过头望着“花癞痢”那凶恶的花疤脸,正目露凶光地瞪着自己,又想了想门外躺在地上、还在汨汨流血的六具尸体,知道今天在这个凶神恶煞面前,自己是难逃一劫了。就仍然用双手护着孙女的头,乜了“花癞痢”一眼,坦然地回答:“跟红军走了。”
“又跟共匪走了?还有呢?”“花癞痢”怒喝一声,把眼睛瞪得更大。见有发娣不吭声,又朝有发娣大唬:“你把负伤的儿子藏那了?”
“不晓得!”有发娣又侧过头,怒视着“花癞痢”,倔犟地回答。
“不晓得?”“花癞痢”怒气冲冲地右手一抬,用枪托狠狠地往有发娣头上砸了下去,口中还恼怒地骂道:“去死吧!我叫你不晓得!”
有发娣闷“哼”一声倒在地上,也带倒了孙女。
孙女发出的“哇哇”的惨叫声,使外面的人群骚动了一下,可是面对团丁们黑洞洞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刺刀,还有躺在地上鲜血淋漓的尸体,乡亲们只得掩面而泣。
“花癞痢”把枪往腰间一插,右手发疯似的从地上拎起小女孩,左手狠狠抓住小女孩的头发喝问:“你妈妈呢?”
小女孩痛得“啊……啊……”大叫,两只小手本能地抓住“花癞痢”的衣袖。“花癞痢”又逼问一句:“你妈妈呢?不说杀掉你!”
小女孩一是忍不住剧烈疼痛,二是小孩天性不会撒谎,就边哭边说:“去……哎哟……哎哟哟……纸槽了……哎哟……”
“纸槽?”“花癞痢”贼眼骨碌碌的一转,又厉声问小女孩:“纸槽在那里?”小女孩紧贴着话音说:“我不……哎哟……不晓得……啊……。”
“花癞痢”知道纸槽都是在偏远的、有竹山的山坑里,刚才自己进村子时先观察了一下,除屋后面有一蓬山竹外,周围看得见的地方没有竹山,纸槽离这里可能好远。小女孩这么小,一定没有去过纸槽。于是左手一松。小女孩大哭着扑在了有发娣身上,惨叫着:“奶奶……啊……奶奶……啊!啊……”
这时,“花癞痢”打开厅堂大门,又从腰间拔出驳壳枪,朝人群扫了一遍,目光锁定在另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甘耀明身上,就招手叫了两个团丁过来嘀咕了两句。两个团丁和“花癞痢”上前把甘耀明揪出了人群,带到屋角逼问:“纸槽在那里?”
面对“花癞痢”突如其来的发问,甘耀明虽然心中警觉了一下,但他知道堂侄甘祖德被抬回来时,藏在了屋后的红薯窖里,也不知道转移到旧纸槽去了。面对眼前的境况,又无法不说纸槽在那里,于是手朝北面山上一指:“在山那边。”
“花癞痢”叫团丁看住甘祖德,自己返身回到大坪上,把两个手提驳壳枪的团丁小头目叫到身边交待了一番。
一个小头目就带着几名团丁、一挺机枪,把乡亲们往大厅堂内驱赶,并把住厅堂前、后、侧门。乡亲们立即七手八脚对地上的有发娣掐人中、撕衣服包扎。另一个小头目集合其余二十来名团丁,在“花癞痢”指挥下,扛着另一挺机枪,押着甘耀明往北面山上跑去。
不到半个小时,团丁们气喘吁吁地上到山坳。“花癞痢”命令所有人隐蔽,自己细细观察了起来:只见大山逶迤、林海茫茫、杳无人烟;对面一条大山沟长着大片毛竹林;山窝处隐隐约约看得见有一个茅棚,茅棚边上有几口泛着水光的小池,“花癞痢”一看就知道那是浸沤嫩竹的池子,叫“料池”;茅棚边上有个木架架,那是造纸人脚踏木锥向石臼内舂竹料的扶手架,扶手架上凉晒了两件衣服,说明那个茅棚一定有人栖息。
“花癞痢”经过一番观察后,立刻傻眼了:山窝四面都是浩瀚林海,藤蔓交错,荆棘丛生;眼前这条唯一通向纸槽的小路,正面向山窝,如果被茅棚里的人发现对面有人来了,只要往茅棚后面竹林里一蹿,就如游龙入海。他不由自主地把左手伸向头部,摘下头上平时只有在睡觉时才摘下的帽子,用握枪的右手挠了挠布满疤痕的头皮,朝旁边瞟了一眼,正好有一个团丁张着嘴巴朝自己头上讪讪地看着,马上把帽子往头上一盖,瞪了那个团丁一眼,那个团丁赶紧把目光移开。
原来蹲着的“花癞痢”抬起身子,躲在山梁上的一棵树干后面,再细细地观察,发现自己右边山梁上有一条横的小山梁,直抵旧纸槽山窝斜对面,只要顺那条小山梁摸下去,就可以用机枪封住茅棚及其周围,茅棚里的人就插翅难逃。山梁上大多生长的是乔木,没有山坡上、山沟中那么多的灌木、荆棘和藤蔓,便于行动和接近。
“花癞痢”打定主意后,立即对跟随在身边的外号叫“骚牛牯”的小头目面授机宜,“骚牛牯”立刻带着几名团丁和机枪,随着那条小山梁摸了下去。
在“花癞痢”身后的甘耀明,此时意识到堂侄甘祖德一定是转移到了茅棚里养伤,就不顾一切地蹦了起来,向山窝那边大声喊:“祖德……刮民党来捉你了!”
“快跑”两字还没有出口,就被押着他的两个团丁按倒在地,反身冲过来的“花癞痢”,抢过一名团丁带刺刀的枪,对着甘耀明的背上、腰上狠狠地连扎几下,还在咬着牙的口中、从牙缝里蹦出:“我叫你喊……去死吧……我叫你喊!”
呼啸呜号的北风,覆盖了绵绵无尽的大山,搅动了此起彼伏的林涛,也淹没了甘耀明逆风而喊的喊声,茅棚里的甘祖德和石蛙坑里的山姑什么也没有听见。
又一场灾难即将降临。
(七)
半个小时后,下到了山窝斜对面那条小山梁的“骚牛牯”,挥着帽子向“花癞痢”发出了到位的信号。“花癞痢”就立刻率领十几名团丁,沿着小路向旧纸槽方向扑了过去。
这时,甘祖德正撑着木棍从茅棚里出来,看了看阴霾的天空,似乎要下雨或者下雪。心里在想,快过年了,不是说“不下雪不过年”吗?也该下雪了。只是家里赤贫如洗,母亲病体怏怏,女儿还小,才十六岁的小弟又当红军去了,全靠妻子维持这个家,这个年更是不好过了。
一想起小弟,甘祖德心中就隐隐作痛。自己被同村战友加兄弟抬回来时,身材瘦小、还有孩子气的小弟,看到自己身上缠满了带血的绷带,就扑在自己身上“哇哇”大哭,边哭边说:“刮民党把你打成这样,我要报仇!我也要参加红军!”
面对弟弟的想法,甘祖德心想自己性命恐怕难保了,大弟又牺牲了,小弟可能是家里唯一的血脉了,只好安慰小弟说:“你还小。大哥会好的。”
第二天,小弟还是嚷着要参加红军。甘祖德再想想,红军长征了,国民党来了是不会有我们的好日子过的,还是让他跟队伍吧,就让小弟也参加红军了。不知道现在到那了?
甘祖德那里知道,小弟已经在一个多月前惨烈的湘江战役中牺牲了,为中国革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!
甘祖德一边想着,一边拄着木棍去木架架上收取凉晒的衣服。当他抬起头准备取下凉晒在顶杠上的衣服时,突然望见对面山腰的小路上,一群穿着国民党兵服的人,正快速地朝自己这里跑来,马上意识到不好,立即返身一拐一拐地朝茅棚里走去。可是没想到,斜对面的山梁上,包括一挺机枪在内的几支黑洞洞的枪口,已经对准了自己,由于“花癞痢”交待了要“抓活的”,他们才没有贸然开枪。
甘祖德回到茅棚,迅速从草炕上的稻草下面取出手枪,“咔”的一下推弹上膛,趴在地上,爬到棚围底下,在茅草中拨开一个小洞,警惕地注视着山窝里唯一可以上来的方向。
只见十几个人左窜右跳地朝茅棚冲来,甘祖德看清楚了团丁们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时,瞄准当头的团丁“叭”的一枪,当头的团丁应声倒下。后面十几个团丁当即卧倒,拼命向茅棚射击,子弹打得茅棚上的茅草乱飞。
一阵枪声过后,见茅棚里没有动静,几个团丁从地上爬起来就向茅棚冲去。“叭!叭!叭!”又是几声枪响,两个团丁又倒在地上,其中一个双手抱着大腿在地上打滚,“哎呦!哎呦!”地大叫。
团丁们有的躲在树干后面、有的趴在土坎下,又猛烈地向茅棚射击。“花癞痢”躲在一个石头后面,把驳壳枪往快档一拨,双手端着朝茅棚打了一梭子,马上就引来了几颗子弹,把他头上的帽子掀落在地,又露出了他那疤痕斑斑的癞痢头。“花癞痢”惊惧地把头一缩,跌坐在地上,抬手摸了摸癞痢头,又按住胸膛,生怕被惊吓的心脏狂跳出来。
“哎呦!哎呦......救救我!”“花癞痢”闻声侧目一看,土坎下负伤的团丁正抱着大腿在大喊大叫,旁边躺着刚被打死的两具尸体,想想死了两个还伤了一个,要抓活的回去邀功请赏是不可能了,就气急败坏地朝架着机枪的小山梁方向喊道:“骚牛牯!骚牛牯!机枪开火!机枪开火!”
顷刻间,“哒、哒、哒……砰、砰、砰……叭、叭、叭……”的枪声响彻了山窝,棚围的茅草被打得稀里哗啦、七零八落,茅棚内完全暴露在机枪火力之下。
甘祖德此时已身中数弹,手里握着的手枪已经没有子弹了。他知道自己不行了,要革命到头了,就向草席上爬去,想扒开稻草取出包袱,要把军装穿在身上才甘心死去。可是快要爬到包袱上面时,整个身子刚好暴露在机枪枪口下,又是一梭子弹打来,有几颗正中背部,甘祖德头一歪,眼睛瞪得大大的,扑倒在草席上,刚好压在了包袱上的稻草上面。喷涌的鲜血流满了草席,渗过稻草浸湿了包袱。
斜对面小山梁上的“骚牛牯”看得真切,大喊道:“打死了!打死了!我看清楚了!大队长……打死了!”
“屙你的痢疾!死骚牛牯!你才死了!”“花癞痢”明明知道“骚牛牯”指的是看清楚共匪被打死了,还是愤愤地骂了一句。一边骂着一边从地上捡起帽子戴在头上,命令团丁们冲进了茅棚,自己才立起身,走进了茅棚。
“花癞痢”看了看趴在草席上、背上还在汨汨冒血的甘祖德,又朝甘祖德背部连开两枪,嘴上说道:“这才死了!”身旁的团丁马上说:“是、是、是……是大队长打死的。”
“花癞痢”朝茅棚四下一看,空空荡荡的,只有在几片竹片拼成的条几上,放着几个装着生香菇、生木耳和茶油、盐巴的陶碗。旁边几块石头上架着的一口铁锅,已经被刚才的子弹打碎,东一块西一块的,还有一把铁锥靠在草炕边上。
几个团丁用刺刀左挑右剔,挑开了甘祖德没有压着的草席和稻草,什么也没有发现。一个团丁用力掰下甘祖德手上的手枪,打开枪膛一看,说了一句“没有子弹了”,就交给了“花癞痢”。
“花癞痢”接过手枪,往左腰一插,准备带回去作战利品邀功,再看看甘祖德的尸体,示意团丁检查。团丁翻过甘祖德的身子,全身上下翻了个遍,也没有发现什么。或许是甘祖德圆睁的双目,使“花癞痢”心中一颤,就恶狠狠地骂道:“死共匪!死了都还不闭眼,我还要灭绝你们!”
团丁以为“花癞痢”怕见甘祖德死不瞑目的眼睛,就用刺刀挑起没有压着的草席,翻盖在了甘祖德身上。
“花癞痢”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,就命令团丁:“把那把铁锥拿到来,去把两个兄弟埋了。收队!”又忿忿地指着甘祖德的尸体说:“这个共匪就让他烂在这里!”然后就离开了茅棚。
(八)
就在“花癞痢”带着团丁们扑向茅棚的那时刻,山姑正在与旧纸槽隔着约一里地的石蛙坑采着香菇,突然听到“噼里啪啦”震山敲地的声音,没有听过枪声的山姑,以为是村子里放爆竹,但想想这里离村子那么远,又隔着几座山,就是村子里放爆竹,这里也应该听不到。声音那么近又那么响,好像就在隔壁的纸槽传来的。
想到这里,山姑心里一颤,手中的香菇掉落在地,赶紧背着竹篓往回走。
“砰、砰……哒、哒、哒……”的声音一阵一阵的。山姑听丈夫说过打仗的事……哎呀!是打枪!
不好!丈夫出事了!一定是刮民党来抓他了!山姑心里一急,全然不顾手里抓的是藤是蔓是荆是棘,树枝戳烂了手脚、荆棘挂烂了裤腿也浑然不知,只顾一个劲地攀爬。
已经攀到半山腰了,翻过山梁就是纸槽。这时,枪声停息了一会。山姑心里怦怦直跳,丈夫怎么样了?就拼命地攀上了山梁,蹲在一蓬灌木林后面,拨开浓密的树叶,看见团丁们正在冲进茅棚,把枪对着已经扑倒在草席上一动不动的丈夫。一个头戴礼帽、右手提着枪的人跟在最后,一进茅棚,对着丈夫又“砰!砰!”两枪。山姑眼前一黑,瞬时间就瘫倒在地上……
凛冽的山风,蹂躏着山姑散乱的头发,搅动着周围漫无边际的、高大挺拔的松树,发出一波一波沉雷似的涛声,也吹醒了昏厥在地的山姑。山姑挣扎着撑坐起身,正看见团丁们抬着两具同伙的尸体往山坡上掩埋,两个团丁架着受伤的团丁往小路上去了,知道丈夫已经遇难还躺在茅棚内。
痛不欲生的山姑,就想抽出砍刀冲过去,与那个戴着礼帽的家伙拼命,准备同归于尽。于是解下背篓,解开腰间缠着刀鞘的绳子,欲抽出砍刀。
就在解腰间绳子的刹那间,手摸到了肚子,解绳子的手一下愣住了。想想丈夫和大叔子都已经牺牲,小叔子也参加红军了,生死难料,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是个男孩,就是家里可能保住香火的唯一希望。
想到这里,山姑松开了解绳子的手,强忍着悲愤,看着团丁们匆匆忙忙、随随便便地埋尸后,又架着伤兵急匆匆地从小路上翻过山梁,往村子那边去了。
山姑忍着悲痛等了好久,太阳已经下山了。
树林里的冬蝉、还有那些不知名的虫子,或许是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,挣着幽怨的嗓子,“呜呜……哟哟……”地哀嚎着。归巢的山鸟,似乎被下午那阵枪声惊吓,恐惧地在树顶上蹿来蹿去,迟迟不敢落窝。
山姑确认团丁们已经走远,就踉踉跄跄地下了山梁,连跌带爬地进了茅棚。当她掀开草席摸到丈夫已经冰凉的身体时,当她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看见丈夫那圆睁的双眼时,再也不顾那些“刮民党”兵是否远去、自己是否还有危险,一下扑倒在丈夫身上嚎啕大哭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四周一片漆黑。山姑哭哑了嗓子,流干了眼泪,挣扎着坐起。想起丈夫对自己的恩爱,身材瘦小的自己十六岁就进了这个家,丈夫总是不让干繁重的活,连温存时都柔而不暴。家里贫苦,连鸡蛋都要积攒后去几十里外的圩上换盐、布钱,坐月子没有什么吃补,丈夫就经常不顾被荆棘挂得遍体鳞伤去打山鸡、捉石蛙为自己增加营养……
山姑越想越心如刀绞,现在丈夫去了,自己也不想活了,死的念头又浮上了心头,就抽出了腰间的砍刀,最后看丈夫一眼,就要往脖子上抹去……当她在微弱的天光下,见丈夫那圆睁的双眼正瞪着自己时,似乎在提醒自己:还有四岁的女儿、多病的家婆、肚里的孩子、怀里的“红军票”……握刀的右手一松,砍刀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下。
山姑翻开丈夫还没有完全僵硬的身体,把压在丈夫身子下、渗满了鲜血的军装取出,费尽力气地把丈夫说过“死了都要穿”的红军军装,穿在了丈夫身上,然后双膝跪地,用手把丈夫圆睁的双眼合上,将草席盖在丈夫身上。然后,摸着黑暗、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茅棚,又跌跌撞撞地向村子走去……
(九)
下午“花癞痢”率领团丁们回到村子后,已近傍晚,想想红军长征后,留下的红军游击队,经常在这一带偏远山区活动。心想刚才的一大阵枪声,恐怕惊动游击队,夜长梦多,还是连夜离开的好。
于是,“花癞痢”马上命令几个团丁去村民家里搜来茶油、衣服、木棍、铁钉,把衣服撕成布条做成火把,同时把大厅堂里的能走的红军家属挑出了二十多人串捆好,剩下的都是颤颤巍巍的老人和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小孩,然后把所有门扣死。
“花癞痢”看到刚刚从村民家里搜来的竹椅上躺着的、还在“哼哼”直叫的伤兵和想起两个死去的团丁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强逼头缠包帕的有发娣背着孙女走,准备报功后再斩草除根。
当团丁们押着乡亲们走出了屋角时,走在后面的“花癞痢”,朝大厅堂内哭天喊地的老人小孩狞笑了一下,叫一个团丁将一个火把浸满了茶油点着后,“花癞痢”接过火把,手一挥,扔向了墙根上的一排柴火,然后押着乡亲们走向山外……
熊熊的大火,烧红了渐渐黑暗的天色;滚滚的浓烟,冲入了阴霾密布的天空;惨烈的火光,映红了躺在地上的脸庞;撕心的哀号,控诉着惨绝人寰的罪恶!
群山呜咽,流水哀声,松涛恸哭,蝉鸟悲鸣!船坑四周的山峦,像伫立的山神,在默默地悲视;屋前那条小河溪,像泻流的泪水,在哗哗地流淌;对面山上的松林,像失亲的群童,在呜呜地哭泣;各种蝉鸟的鸣叫,像凄怆的乐队,在嘤嘤地哀奏……
共和国的人们,请记住船坑这个小小的地名,请记住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而献出生命的先烈们!
连跌带爬的山姑,一上山梁就看见村子西头几杠洞水房和大厅堂正燃着熊熊大火。冲天的火光,把漆黑的天空映得血红血红;房前屋侧牛栏猪圈里的动物,被大火燃烧的“呼呼”声、屋顶烧塌坠毁的“轰隆”声惊恐,发出“哞、哞...”、“嗷!嗷...”的哀嚎;呼呼上蹿的火苗,似乎要变成一把把愤怒的利剑,刺破那漆黑漆黑的天幕!
山姑连滚带跑地冲下山梁,冲向了火海......
“亮仔!亮仔...”山姑跪下双膝,抱起大坪上二伯的小孙子那冰冷的小身子,悲恸的哭喊着。再看看旁边蜷曲着的、身旁都有一大滩血的几具尸体,山姑仰天长嚎:“天那!天......啊!”
突然,一阵阵的焦尸味冲入鼻子,山姑在悲痛中猛地一惊,放下小孩尸身,惊恐地朝猛烈燃烧着的洞水房望去:西头连着大厅堂的一杠洞水房,屋顶基本烧塌,火势逐渐减小,蔓延至第二杠烧得正旺。凭嗅觉山姑感觉焦尸味是从大厅堂西边的洞水房传来,于是立起身踉踉跄跄地朝西边的洞水房走去。
在旺烈的火光映照下,西边连着大厅堂的那杠洞水的几间房屋,正冒着燃烧后的浓浓黑烟。中间连着大厅堂的一间,烧穿了门板的门洞里,现出黑压压的一片,焦尸味顺着门洞和烧塌了的屋顶四下蔓延。山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洞,手扶着焦炭般且仍然灼热的门框,在房樑瓦桷快要燃尽的余光中,惊现出一幕不忍卒睹的惨景:烧塌的大厅堂屋顶的瓦片,覆盖着一大片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,脸部朝上的,都痛苦又愤怒地瞪大眼睛、呲牙咧嘴、身子蜷曲;横七竖八的房樑瓦桷,燃烧得只剩下骨瘦鳞鳞的炭黑身子,有的还在以罪恶的余火,灼烤着毫无生命的人肉,发出浓烈的焦臭;天井边有一口用于平时防止祭祀火灾的水缸周围,压着一层一层的尸体,似乎下面被保护着什么;不大的天井里,聚集着一堆的尸体,看似大火烧来时,人们无处可逃,聚集在天井里避火,被烧塌的屋顶砸下压着活活烧死。山姑实在难以承受眼前的惨景,一阵晕厥瘫软在地上......
不知过了多久,也不知是被哔哩啪啦的大火燃烧声、烧塌屋顶的房樑瓦片坠毁声惊醒,还是被身旁的焦臭味熏醒,山姑睁开眼睛,擦了一下已哭干了眼泪的双眼,挣扎着立起身子。突然“哇......哇......”地几声微弱的婴儿啼哭,从尸堆下传来。山姑一惊,蹿过去拼命扒开瓦片和一层层尸体,在被坠物砸烂得只剩小半截的水缸上面,只见叔公趴在孙子身上,已经昏迷但尚有一息,叔公上面又趴着叔奶和其他房亲。山姑抱起了被湿衣包裹着的叔公的孙子,又在门边墙根下翻开一堆尸体,救起了被人堆压着的、已经昏迷的远房堂嬸和她身下的孙子。
山姑把尚有气息的四人连拖带抱地弄到大坪上,去东头洞水二伯家厨房里提了一桶水,又浇水又掐人中地救醒了他们。此时,苏醒过来的叔公,看到大火正在向东西两头洞水房蔓延,挺了挺有气无力的身子,挣扎着对山姑说:“快去......搬个梯子......拿把锄头,上屋顶去......断火路。”山姑搬来梯子,顶着熊熊烈焰,爬上了还没有燃着的东头第三排洞水房墙头,挥锄扒开了连着的瓦桷横樑,实在没有力气了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蹿入西头第三杠洞水自己的房屋,把房屋里的一切吞噬......
大火燃烧至凌晨,西头三杠洞水房,能烧的都已化为灰烬,只剩下一痕一痕或红或黑的墙壁。炭黑鳞鳞的门窗,犹如一个个巨大的黑框,祭奠着几十位红军家属,控诉着这惨绝人寰的罪恶!
天亮后,山姑和村子里的四个老人:六十多岁的叔公和远房堂嬸、携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去邻村走亲戚逃过一劫闻迅赶回的远房堂叔婶,去旧纸槽埋葬了丈夫,在路上埋葬了堂伯甘耀明,又把二伯甘耀庭一家和几十位烧死的乡亲,分别抬进了屋后山坡上他们家的红薯窖里,把窖门用石头一封、泥巴一糊,权当安葬。
第二天半晚,在惨淡的月色下,山姑来到烧毁的大厅堂。她搬了几块砖头往神龛后中间墙根下一垫,站上去掏开一块砖头,从怀里掏出小油纸包塞了进去,再把砖头塞平,然后把垫脚的砖头搬开。
为防再遭残害,第三天,山姑把自己怀有身孕的事报晓几位老人后,去了红山娘家。几天后,村子里的另几个小孩,也远送亲戚家避难。偌大的一个船坑,仅剩下四个老人。
(十)
“花癞痢”这天傍晚一路吆前喝后、拳打脚踢、连走带跑的押着乡亲们,来到了离船坑三十里远的、一个叫禾仓的大村庄时,已经是晚上快十点钟了。
一个返乡的地主,见花大队长驾到,马上杀鸡宰鸭操持酒饭,安排在自己的高墙围堰、有十几个武装护丁把守的大宅院住下,把船坑的乡亲们集中关押在一间闲屋内。
在安排好警戒和看守、又酒足饭饱后,“花癞痢”挑了一名年轻的红军妻子,强行奸污。不一会,又强奸了另一名年轻的红军妻子后,才满足地呼呼大睡。早上六点多,“花癞痢”一觉醒来,回想昨晚上的韵味,意犹未尽,又感觉下体喷张,就又去关押乡亲们的房间,淫狎的双眼在女人身上扫来扫去。怎么也找不出年轻的了,就挑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,又强奸了她。
就这样,在七个小时内,“花癞痢”连续强奸了三位红军妻子。
当天,“花癞痢”率领团丁们,把二十多名“战利品”,押往百里之外的县城。由于乡亲们多半是五、六十岁的老人和十三、四岁以下的小孩,任凭“花癞痢”和团丁们怎么三吆四唬、喝打擂催,行速还是缓慢,就在离县城还有三十多华里的武阳围又停留了一晚。
“花癞痢”有个淫邪特性和罪恶目标,就是玩女人无论老少靓丑、还是嫖娼狎妓,同一个女人不玩第二次,叫做“不吃旧饭”,狂言一生要尝千女以上。而且,“花癞痢”虽然尖嘴猴腮、身材瘦小,却淫欲极强,重无百斤的体内,似乎有倍于常人的荷尔蒙。当晚,在押着的乡亲们中,再也找不出自己合适的淫欲对象,就把淫邪的目光盯向了一个年仅十四岁、身子又瘦小的女孩。强行奸污后,女孩捂着鲜血淋漓的下体“哇哇”大哭,“花癞痢”还狂妄、恶毒地淫笑:“我就要杀绝你们!屌死你们……”
春节前的一个夜晚,阴沉沉的天空伸手不见五指。刺骨的北风,一阵一阵地刮扫着瑞金县城那冷冷清清的几条街道,偶尔听得见几声“汪、汪”的狗吠,在寂静得死一般的夜空中十分刺耳。北风稍作停顿,天空开始象死人脸一样变得灰白,米粒大小的晶体,随即嘀嘀沥沥地撒了下来。米头雪落在地上,不久就化成了水,浸湿原本被寒风刮干了的土地。
在县城东南角绵江河畔的一片草坡上,枯萎的小草在风雪的摧残中蜷蛐着身子,只有根在冰凉的土里顽强的扎着。草坡东面向河呈倾斜状,与河面有四、五米的落差,河沿长着一排高大的河柳和苦楝树,河柳下的丛丛小竹与密密混长的灌木和荆棘,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护河堤。河堤与草坡之间有二、三十米的旧河道冲积平地,乱石嶙嶙,矮草疏生,形成一个小乱石滩,活脱脱就是一个篱笆式的天然刑场。
草坡周围布满了国民党兵和保安团丁,草坡上方的几挺机枪,黑洞洞的枪口正虎视眈眈地俯对着整个草坡和小乱石滩,犹如几头饿狂的疯牛,要将这片草坡和乱石滩的矮草连根啃噬。
从监狱里押来的、包括船坑二十多人在内的一百多个红军伤病员、苏维埃干部、红军家属,穿着单薄、褛烂的衣衫,踩着脚下“唰、唰”作响的积雪,傲然地挺立在草坡下方的乱石地上。
几个红军伤病员知道自己就要“革命到头了”,带头高呼:“共产党万岁!红军万岁!”
“共产党万岁!红军万岁!”豪壮的口号声响彻了寂静的夜空,随即就被铺天盖地的机枪、步枪、手枪声所覆盖,滚烫的鲜血,染红了乱石滩,溶化了米头雪,顺着乱石滩低矮处“哗、哗”地流进了绵江河。
“花癞痢”的驳壳枪换满了一匣子弹,指挥着几个团丁小头目,逐个翻验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下的尸体,只要还有一点点气息的,立即补枪。几个婴幼儿,也许是被他们的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护着的身体压得“哇哇”大哭,也被惨无人道的刽子手们,用脚蹬开大人已无生命的躯体,一枪一个的结束了幼小的生命。“花癞痢”打光了随枪子弹,身上溅满了鲜红的鲜血和惨白的脑浆。
绵江作证!冰冷的河水在静静地流淌,带着烈士们鲜红的血液流入了赣江、冲向了长江、汇向了大海……
青山铭记!在那个轰轰烈烈、视死如归的年代,数万瑞金儿女,牺牲在了英勇顽强、前仆后继的五次“反围剿”中,牺牲在了艰苦卓绝、千难万险的长征路上;又有数万瑞金儿女,在惨绝人寰的“石头过刀、茅草过火、人要换种”的血雨腥风中,倒在了这块红色土地上……
共和国不会忘记!今天过着幸福生活的人们不会忘记!
(十一)
山姑怀着甘贱牯逃到了娘家。在爹娘和小姑子大嫂的精心照顾下,心情和身体得以慢慢平复,肚子也逐渐大了起来。
可是,在数千年封建思想桎梏下的当地农村,往往再浓烈的亲情也难以抗拒一些冷漠的、甚至是野蛮的风俗习惯。嫁出去了的女儿,无论是被休、被卖还是丧夫,只能是改嫁、守寡、还有就是死,是不能再回娘家长住的,更不能在娘家生产。山姑的爹娘兄嫂一合计,卖掉了山姑的娘唯一的值钱物—— 一只陪嫁的银手镯和家里的一块薄田,凑得几块大洋,在临近的四都镇上临时租了一间破房,让山姑暂时栖身与待产。
“再苦再难也要把红军的后代带大!”——朴实而铿锵的承诺,“共产党、红军还会回来!”——顽强而坚定的信念,强烈地支撑着山姑这个没有文化、没有什么所谓远大理想的普通的山村农妇。生下甘贱牯后,为防被国民党反动派追踪迫害,山姑又怀抱甘贱牯辗转远逃广东省蕉岭县,给一个地主家做佣人和奶妈,在可想而知的、常人难以煎熬和难以承受的生活环境中熬过了五年。
五年后,早已是国共合作的抗日时期。山姑背着甘贱牯回到了船坑,住在了大厅堂东头的、被“花癞痢”灭了门的二伯甘耀庭那条洞水房里。在已经荒芜了的大片农田上,选了几亩就近的、便于耕作的田块,年复一年自己犁耙辘轴、播种收割的辛劳耕耘着。
临近解放那年,甘贱牯已经是十四岁的小伙子了。自小就要帮母亲打理农活的他,在一次去屋后竹山上砍毛竹时,不幸被青竹蛇咬伤。由于极其贫困无钱去山外医治,村里人又少,原来剩下的几个老人都去世了,不知道怎么治,只得敷些普通草药,任由肌肉腐烂,把个右脚盘烂掉了。还好正值年轻,生命力旺盛,才保住了性命,却不幸落下了残疾。
转眼到了七十年代中期。年已花甲的山姑,由于积劳成疾、贫病交加,已然是风烛残年,还患有高血压,经常头晕。甘贱牯腿残以后,生产队里挣不到工分,为了生存,学了一手编筐织箩的手艺,由母亲从山上砍来毛竹,自己编成箩筐,再由母亲挑到四十里外的圩上卖,以维持生计。国家每月三块钱的烈属抚恤费,虽然能顶三十多斤稻谷钱,可对于老弱病残集于一家的甘贱牯母子,还是杯水车薪。
所以甘贱牯三十多岁了,才在邻村娶了个“傻女”作老婆,生了大女儿来娣、大儿子继红、二儿子继军,名字还是山姑取的。一家六口虽然生活极其艰难,但他们从未向国家提出过任何要求。山姑在一次和“傻女”媳妇一起,砻了两担谷子后,突然晕倒在地,再也没有起来,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,连“红军票”的事也没有再交待一声,不知道儿子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给他讲的……
甘贱牯按照母亲早就立下的遗愿,把母亲葬在了旧纸槽的山坡上,与父亲长眠在一起。
瑞金解放时,“花癞痢”疲于奔命,潜逃在福建省宁化县武夷山区的一个小寺庙里。“花癞痢”同村的一个华姓女子,被“花癞痢”奸污后,远嫁福建省长汀县与宁化县交界的一个小山村,由于初夜被丈夫发现是个“二手货”,受尽侮辱后,又被丈夫卖到这个小寺庙附近村子里,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为妻。这时候已经三十多岁、屡历折磨、头缠布帕、面容憔悴、俨似老妇的华姓女子,有一天去寺庙进香,一眼就看见那张刻骨铭心、永难忘记的花疤脸。再仔细观察,光光的头上那九个剃度疤痕外,还有不少不像剃度留下的疤痕,还有那微跛的左脚……
“花癞痢!”三个字“唰”地像针一样刺着华姓女子的心。
“是这个天杀的!”于是,华姓女子不动声色地进完香,跑了几十里山路,报告了当地人民政府。
真是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作恶多端,必遭报应!
很快,“花癞痢”被押回了瑞金。公审大会那天,“花癞痢”被“判处死刑,立即枪决”后,瘫倒在公审台上,被执刑人员像拖死狗一样地拖下了公审台。十几个曾经被“花癞痢”奸污过的妇女一拥而上,早已经攥在手心里的、纳鞋底用的锥子,发疯似的刺向了“花癞痢”……
(十二)
一九七八年夏,二十岁的曾昭华,刚刚参加金融工作,分配到拔英乡信用社。这个以当地烈士“曾拔英”名字命名的山乡,就是船坑所在的乡。曾昭华分管的农金工作片,包括船坑在内,方圆几十里只有十几个小山村,人口也不足千人。此时的船坑才六户二十几口人,号为一个生产队。
这天是圩日后,像往常一样,曾昭华早饭后把工作日记本、几张旧报纸、洗漱用品和几件换洗衣服,还有从家里带来的几斤面条,往下乡用的人造革手提包一装,拿了把弯把雨伞,把手提包往伞柄上一勾,往右肩上一挎,就踏上了通往红门大队的崎岖山路。
小河上那湍急的山洪,使曾昭华想起了昨晚那场受强台风影响的、惊心动魄的雷雨,信用社那红砖瓦顶的房子,都被掀翻了几大片青瓦,现在正叫人修理着呢。不知道自己管片的那些村子的土坯房怎么样了?自己来这里工作一年多了,印象最深感触最大的就是船坑生产队。
曾昭华记得第一次去船坑时,是大队会计兼信用分社会计带着去的,去发放半年的烈属抚恤费。路上听会计讲述了船坑是“头介红”(指苏区时期)的“全红村”,详细介绍了船坑这个小生产队悲惨、壮烈而光荣的历史,心里就充满了敬意。
曾昭华还清楚的记得,去到船坑后,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几排被火烧过的残墙断壁、残樑断桷,还有将要倒塌的厅堂屋墙。进入厅堂另一边的一条洞水房时,门楣上钉着的一排三块“光荣烈属”牌十分醒目。记得那天第一次见到甘贱牯时,是在大队会计向坐在洞水天井旁编竹筐的甘贱牯和自己,做了相互介绍后,自己还冒冒失失的问甘贱牯家怎么有三块烈属牌。当甘贱牯双眼湿润、语气沉重地回答“一块是我家的、一块是我二伯公家的、一块是我叔公家的;我二伯公三个子、我叔公两个子,我父亲三兄弟,都是当红军牺牲了;当时除掉嫁出去的和我母亲等几个不在家的人逃脱外,连老人和小孩都被国民党反动派烧死和杀掉了;我公公三兄弟下来就剩下我,还是遗腹子,而且还是个残废”时,当时心里就十分沉重,着实对自己的唐突十分懊悔。
此后,在船坑生产队其他几户发放烈属抚恤费、看到他们门楣上同样钉着几块“光荣烈属”牌时,曾昭华再也不敢打听原由,以免勾起他们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不堪回首的悲壮,心中只有默默地沉重、深深的敬意。
在城里出生和长大、学生时期经常去城郊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旧址叶坪、沙洲坝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曾昭华,从内心里就对船坑这个为中国革命做出过重大牺牲的小山村,产生了由衷的崇敬,对众多烈士的唯一遗孤且有残疾的甘贱牯,有一种特别的同情与亲近。所以,每次去到红门大队,尽管船坑离大队还有十余里的难行山路,曾昭华都要绕进去甘贱牯家,食宿他家的粗茶便饭、陋屋草炕,留下每餐四两粮票一角五分钱;他都要为他花上半天时间,去山上砍来几根毛竹,作他编织的材料;他都要带去几斤那个时候山里人很难吃到的、依赖在粮食局工作的父亲买来的面条。
一路上,曾昭华途经了几个村子,看到了有的比较破旧的土坯房严重受损,就更担心甘贱牯家了。想到这里,曾昭华加快了脚步,中午快一点钟时,赶上了甘贱牯家饭桌上的芋头煮青菜、茄子拌葱椒。甘贱牯见曾昭华到来,不顾曾昭华的阻止,叫“傻女”妻子加了个野生木耳炒鸡蛋。
饭后,曾昭华和甘贱牯坐在天井旁喝茶。曾昭华望着碗中黄澄澄的茶水,咂了一口,问甘贱牯道:“我在其他地方喝的茶怎么没你这里的茶好喝?你上次送给我的也是这个茶叶,我回去泡来喝了,为什么也没有这么好喝?”
甘贱牯微笑着看了一下满脸疑惑的曾昭华,回答说:“我们船坑上头那座高山,半腰以上一年有半载都有云雾,祖辈在那里种了茶树。我们在谷雨前采来嫩叶制成茶后,要喝时抓一把放入茶壶内,用屋后面竹林里渗下来的山泉水,倒入茶壶放在锅里,再用竹片当柴火煮的。”接着又说:“你是城市里的人,可能不知道这个奥妙。”
“哦……难怪!”曾昭华似懂非懂地称赞道,随后又问:“我刚才看见隔壁的老厅堂钻了,是昨天晚上暴雨的原因吗?其他几家有没有什么损失?”
甘贱牯叹了口气说:“是的......其他几家还好。”又朝厅堂那边打了个手势,接着说:“那边的洞水‘头介红’被刮民党烧了以后,因为村子里很少人了,没有人手去修理,几十年来就那样风吹雨淋,靠那边的半爿厅堂早就快要钻了,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风雨……噢,你等一下......”
甘贱牯说着说着就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拄起拐杖进了旁边的房间,不一会拿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曾昭华,一边说:“早上在钻掉的土堆里捡到的,小时候听我母亲说过,这是她藏起来的‘红军票’,好像有两块钱。你是银行的,请你看看还有没有用了?”
“红军票!”曾昭华一听,双手接过小包包,心里在想是什么“红军票”?自己既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。
曾昭华打开小包包一看,“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银行”和“壹圆、伍角”等字样悠地跃入眼帘,一数有七张,分别是:一张壹圆、一张伍角、一张贰角、两张壹角、两张伍分,仔细一加总共两块钱。
曾昭华虽然在银行工作,只是在有关资料上看过,苏区时期“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银行”在中央苏区发行过货币的内容,也没有见过实物,现在才见过。凭字样可以肯定是苏区时期流通的货币,于是也有些迟疑地回答甘贱牯说:
“是两块钱,是苏区时期的票子。现在……用可能是不能用,不过……应该可以兑换。毕竟也是共产党的票子,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嘛!”
甘贱牯听说或许可以兑换,随即就说:“请你拿去,如果可以换就换,两块钱能买回二十多斤‘回供粮’谷子呢!我三岁的小儿子病了好久了,就是钱不够没有去住院。不能换的话就由你处理。”
曾昭华就把七张“红军票”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叠平,夹在工作日记本中,放进了手提包。
几天后,曾昭华回县城休假,去了县人民银行。老出纳刘风采告诉曾昭华说可以兑换,现行规定是五兑一,只能兑换四角钱,并说:“小曾,你自己兑换起来吧。”曾昭华一听,只得把递给老出纳的七张“红军票”怏怏地取回,回到家里把它夹在一本 红色塑料封面的《毛主席语录》中,放在箱子里珍藏了起来。
又是几天后,曾昭华又来到了船坑,掏出了半个月的工资十块钱,塞到了甘贱牯手上,叫甘贱牯赶紧给孩子治病。当他告诉甘贱牯“红军票”兑换了四角钱时,甘贱牯怎么也不肯接下多余的九块多钱,曾昭华只得硬塞到甘贱牯的口袋里,并故作生气地说:“多余的就作我帮你,你也送我茶叶呀,互相都是情分,不要计较了,小孩治病要紧”,然后迅速离开。甘贱牯无奈地拄着拐杖追也不及,只好连声道谢。
(十三)
二0二一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、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冲央政府成立九十周年、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银行成立九十周年、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出发八十七周年。
红军票——作为中国革命发挥过重要作用、历尽了腥风雨、现在存世量很少的苏维埃货币,早已列为国家二级文物。
中央红军长征出发九十周年纪念前夕,在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地、共和国摇篮、红色故都——江西瑞金,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历史博物馆内,一场捐赠仪式正在举行。博物馆馆长接过了曾昭华捐赠的、用收藏册精心裱装的七张红币。红军烈士甘祖德的孙子——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副团长甘继军,在仪式上讲述了七张“红军票”的故事。中共瑞金市委书记面对数百名各机关单位负责人和红军烈属代表,语重心长、铮铮有力地说:
“同志们!当我们吃着鱼肉喝着美酒的时候、当我们住着高楼享着别墅的时候、当我们坐着飞机开着小车的时候、当我们休着假期游山玩水的时候,请不要忘记我们的幸福生活是怎么来的!请不要忘记共和国的先烈们是怎么奋斗的!”
又高举着收藏册高吭地说:
“请不要忘记我们票子上的先烈们的鲜血!请不要忘记‘红军票’!”
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……